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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寒未褪时，我从青灰色的砖缝里探出尖儿。泥土还带着冬的凉，可风里有化冻的水腥气，我鹅黄的芽尖儿颤了颤，在晨露里眨开眼——原来我是一棵小树，长在老墙根的破瓦罐旁。
老墙是深褐色的，爬满裂痕，像谁用枯树枝在旧宣纸上画的皱。我每天看麻雀在墙头上跳，看风把蒲公英的伞吹过我的枝桠，看穿蓝布衫的老阿婆踮着脚往瓦罐里添水。她的手背上有老人斑，像落在瓷碗底的茶渍，可水倒出来时叮咚响，比檐角的铜铃还脆。我努力抽条，想让新叶接住更多阳光，这样老阿婆仰头看我时，就能少眯些眼——她总说："小树苗儿，你可得长壮实喽。"
入夏时我有了三层枝桠。老阿婆搬来竹椅坐在我身下，摇着蒲扇给我讲故事。她说她年轻时也在这儿种过花，是野菊，金黄金黄的，后来被暴雨冲没了；她说她孙子在城里上大学，过年要带对象回家；她说瓦罐是她嫁过来时陪嫁的，跟着她搬了三次家，缝缝补补到现在。我把影子铺在她膝盖上，听蝉鸣在叶间打旋儿，风里飘着她煮的绿豆汤香，连泥土都浸着甜。有次她打盹儿，我悄悄把一片叶子垂到她脸上，她惊醒时笑出了皱纹："你这调皮树！"
秋深时老阿婆的腰更弯了。她来送水的次数少了，瓦罐里的水常常隔夜才满。我望着她扶墙走的背影，枝桠间的叶子开始泛黄，落下来时打着旋儿，像她年轻时绣的团花。有天清晨，我听见墙根下有细碎的响动，是她的小孙子——穿白球鞋的小伙子，蹲在瓦罐前用矿泉水瓶装水："奶奶说这棵树是她的宝贝，我来替她浇。"他的手比老阿婆的白，可水倒出来时，叮咚声还是那么脆。
今春我又抽出了新芽。老阿婆坐在竹椅上，把小孙媳妇的手叠在我树干上："你摸，这树纹多结实。"年轻姑娘的指尖凉丝丝的，像春天的雨。我望着她们三代人的影子叠在墙上——老阿婆的皱纹，小伙子的白球鞋，姑娘的碎花裙，都在我的枝桠下摇晃。风掠过瓦罐，里面的水荡起涟漪，倒映着蓝天，也倒映着岁月的波纹。
原来我不仅是一棵小树。我是老阿婆缝补岁月的线，是祖孙辈递过来的水，是墙根下永不褪色的春天。当阳光穿透叶缝，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，我忽然懂了：有些生命看似微小，却在静默里接住了所有的温柔，又把这些温柔，轻轻托向更远方。